全运会足球项目的根本目标在于夯实人才基础，唯有通过科学的制度引导，才能真实激发各地发展青训的内生动力。

 

年轻球员被动繁忙

本届全运会分为男子U20组、U18组、U16组，女子成年组、U18组、U16组。从各队的备战与参赛节奏来看，女子成年组球员的核心联赛任务已于10月结束，多数球员有较充分时间回归地方队合练，备战节奏较为完整。U18年龄段中，像杨明锐这样未满18岁已在俱乐部承担重要角色的球员属少数。U16组别的球员多数处于初中阶段，赛事安排冲突较小。各组别中，男子U20组别在职业联赛赛程与全运会人员选拔之间的角力最突出，也最易引发关注与讨论。

与以往几届赛事相比，本届U20球员之所以受到瞩目，不仅因其肩负的期望，更在于他们在实战中展现出的成熟度与冲击力。今年初，在后来承办全运会男足决赛的同一片场地上，U20国青刮起亚洲杯赛青春风暴，以顽强的斗志与清晰的战术，让球迷看到久违的希望。

尽管与世青赛资格失之交臂，也错失了土伦杯等高水平练兵之机，但这段经历证明了他们的潜力。蒯纪闻、朱鹏宇等球员跃入公众视野，依木兰、彭啸等小将虽未在职业赛场大放异彩，但出色表现已获得足坛关注。这批球员到中超赛场，多数已进入俱乐部轮换阵容，佼佼者更担纲主力。

然而，联赛收尾阶段时，为给全运会让路而暂停三周，导致最后两轮间隔长达二十余天。即便如此，仍有大量球员至少缺席一轮赛事，此情况放眼全球足坛亦属罕见。本赛季联赛频遭中断，全运会的“插队”无疑加剧了联赛的混乱。

全运会战罢，众多球员未得喘息，立即转战成都参加熊猫杯，再返俱乐部完成联赛末轮。如王钰栋者还需驰援U21联赛“救火”。在多方赛事挤压下，球员的身体与精神负荷持续加剧。

“由于全运会的关系，还有很多球员没到队。王钰栋和我沟通了，他目前的身体和精神都比较疲劳。”中国U22男足主帅安东尼奥在熊猫杯赛前发布会上表示，年轻球员需要更多的呵护和照顾，不然会被疲劳击垮，“我们决定让王钰栋回去休息。我是教练，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他们。”

 

全运托底中国足球

男足球员主要面临国内联赛的赛程冲突，女足多人是从欧洲俱乐部归来参赛——包括效力于第戎的王妍雯、伦敦城雌狮的沈梦雨、拉齐奥的杨莉娜、西汉姆联的李梦雯等。尽管留洋经历对她们的成长至关重要，但全运会赛事启动，她们义无反顾地回归，悉数出现在资格赛名单中。

这种现象在她们效力的欧洲俱乐部及队友看来难以理解。在不少人眼中，全运会足球赛既干扰球员的个人发展，也破坏了职业足球的生态。然而，任何一项制度若能长期存续，必然有其存在的现实基础与内在逻辑。在体育系统持续深化改革的背景下，为何这个问题依然悬而未决、未见实质调整？公众认知与行业现实之间的鸿沟，或许正是全运会足球项目复杂性的真实写照。

由于中国足球的职业化与市场化程度有限，体育行政部门与足协承担了绝大多数的青训职能。然而，并非所有地方体育局和足协都具备能力，通过自主赛事、商业合作等渠道获取资金，多数仍依赖财政拨款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全运会以其有限的组别与赛期，成为衡量各省市足球绩效的重要指标，为争取经费提供了依据，形成激励地方支持足球项目的重要机制。

在中国职业足球青训体系尚不健全的背景下，全运会对中国足球的存续与发展仍具有托底作用，构成了人才培养的一条重要路径。若全运会取消足球，地方层面的支持力度很可能随之减弱，甚至不再组队参赛，将进一步加剧足球人才储备的不足，许多优秀年轻球员可能根本无缘进入公众视野。

全运会的体制性保障对女足生存与发展至关重要。北京女足主教练于允曾直言，如果没有全运会足球比赛，国内百分之八九十的女足队伍可能就不存在了。某种程度上，女足与跳水、举重、体操等项目无异，若非全运会支撑，在市场中很难吸引关注，也很难激发各地持续培养人才。在这一现实背景下，女足队员对全运会普遍持积极态度，视其为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比赛之一，也就不难理解。

球员的认同，一方面源于荣誉感，另一方面来自全运带来的切实利益，这对收入相对偏低的女足运动员尤为重要。据了解，一支夺得全运会金牌的女足队伍，总奖金可达数千万元，主力队员个人可分得四五十万元，也有望解决户口。此外，队伍通常还配有进入编制的名额。球员退役后可选择转岗为教练，或领取数十万元的退役安置费，进入高校深造或另谋出路。取得佳绩的运动员还可能获得“三八红旗手”等社会荣誉，这些是在职业联赛中难以获得的认可。因此，全运成绩对许多女足球员的吸引力常常超越联赛。

进一步看，联赛与全运会并非总是对立，在某些层面亦是相辅相成。

闯入本届全运会U20男足决赛的湖北队与广东队，在备战期间均选择整建制参加中乙联赛，分别依托于湖北青年星俱乐部与深圳2028俱乐部，以赛代练。冠军湖北队主教练高峰说：“我们的球员过去两年一直在踢中乙，不仅和同龄人比赛，还经常面对水平更高的成年职业队。多参加高水平比赛，对他们成长帮助很大。”

类似的例子并不少见。11月初刚刚冲超成功的重庆铜梁龙，以及在本赛季女超联赛中险些创造奇迹的辽宁沈北禾丰女足，阵容核心均建于全运会班底。

代表浙江U20征战十五运会的王钰栋表示：“全运会给了年轻球员一个被俱乐部看到的机会。”这并非虚言。他的队友张瑷晖正是在全运会预赛中发挥出色，被补招至浙江队一线队征战中超，并入选U22国家队，前途可期。

 

竞赛杠杆导致困局

全运会足球项目的争议，根源在于竞赛杠杆作用出现了导向偏差。围绕赛程、年龄段与交流政策形成的激励机制，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了短期功利行为，而非长效人才培养。

尽管全运会决赛阶段的竞技水平已属国内各年龄段顶尖，但比赛数量仍难以满足青少年球员的成长需求。本届全运会男足，算上资格赛，U20共15支队伍，U18共23支队伍，U16共24支队伍，每队最多能踢10场比赛，决赛阶段高质量对抗不过5场。女足的比赛数量更是只少不多。在青少年球员最需要比赛积累的阶段，这样的赛程安排显然远远不够。

更突出的是赛程密度问题。本届赛事多次出现“三天两赛”的紧凑安排，违背国际足联建议“比赛间隔不得少于48小时”的科学原则。多位教练和球员指出，高频率作战不仅大幅增加伤病风险，也削弱了比赛的锻炼价值。

赛会制淘汰赛，任何细微失误都可能导致全局失利，整个备战周期的努力可能因一场比赛而付诸东流。竞技体育本就伴随不确定性，也是年轻球员必须经历的成长代价，但如U20赛事浙江队遭遇错判，后又抽签出局，令人深感惋惜。综合这些现象来看，全运会足球项目的赛程设计与组织逻辑，容易给人留下功利色彩较浓、重在完成任务的印象。

进一步深究这种功利导向，更深层次地体现在全运会的年龄段设置及引发的各省组队模式上。当前的设置如同指挥棒，导致许多省份聚焦于培养有全运会任务的特定年龄段球员，其他年龄梯队的建设则被系统性忽视，加剧了青训体系的断层。

典型的例子是2022年，国家体育总局曾计划为2025年全运会男足设立U20、U18、U16、U15四个年龄组，但最终U15被取消。这意味着各省的培养资源将集中投向适龄的20、18、16岁球员，同为青训重要组成部分的19、17、15岁球员则可能被忽视。在成长关键期，不同年龄的身体与认知差距显著，不仅部分球员在竞争中处于天然劣势，更意味着一个年龄段的球员集体失去了宝贵的实战平台。

类似的政策并非首次出现。多年前，在规划2021年陕西全运会男足组别时，曾出现了一段插曲：中国足协最初提议仅设置U18和U16两个组别，未将U20纳入考虑。各地体育局在接到通知后，纷纷将已组建的2001年龄段队伍解散。直至全运会前一年，经多方提醒U20是奥运适龄梯队后，这个组别才被重新纳入。然而，许多省市因队伍已解散，未能及时重组报名，一些原本在这一年龄段具备竞争力的省市也选择弃赛。

除了年龄组设置问题外，球员交流政策也引发争议。部分队伍几乎不建梯队，全运会时主要依靠交流球员组队。这种“借鸡生蛋”的做法引起人们的担忧，若依靠引进球员即可取得佳绩，足球欠发达地区可能忽视本土青训，形成恶性循环。

也有人指出交流政策具有积极意义。经济发达地区足球人才过剩，全运会名额有限，许多优秀年轻球员难获机会。交流至其它省市参赛，对这些球员是重要的成长机遇。

对足球欠发达地区，如果强制要求他们仅使用本土球员出战全运会，由于足球人口有限，最终也许只能派出校园队伍参赛。这样的队伍与其它地区专业梯队实力悬殊，在资格赛中屡遭大比分失利，严重挫伤地方足球发展的信心与热情，甚至可能逐步退出竞争。

引进交流球员，先在成绩上取得突破，为当地足球保留希望，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。只有看到进步，地方才愿意保留训练基地、维持球队编制、延续青训体系。如果每次参赛都以惨败收场，整个足球生态将难以维系。

这一逻辑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国家队的归化策略，只是不涉及复杂的身份认同，侧重于通过竞技层面的短期提高，为长远发展争取空间与资源。必须清醒认识到，这毕竟是权宜之计。足球发展的长远大计终须扎根本土，久久为功。

 

在重建中寻找方向

全运会应当被重视，但不应将奥运会、世界杯、全运会与职业足球人为割裂甚至对立。全运会并非阻碍，关键在于能否科学执行、真正服务于人才培养的长远目标，发挥竞赛杠杆作用，推动中国足球发展。因此，必须对全运会、学青会足球项目进行系统性设计与改革，避免因功利化执行而偏离初衷。

首先，应尽快在全运会足球赛事中全面开启单年龄段分组模式。国际足联自今年起推行一年一届U17世界杯，清晰传递出青少年足球应从小按单年龄段建队的国际趋势。因此，国家体育总局和中国足协作为全国性各级别足球赛事的主导者，应率先重建包括全运会在内的单年龄段竞赛体系。只有依托竞赛这一核心杠杆，才能有效引导地方重视梯队建设，推动青训回归科学、可持续的发展轨道。

其次，应充分发挥全国青少年三大球运动会等赛事的补充与激励作用。自2024年起，这项赛事成绩计入全运会，实现在非全运年份每年举办，意味着足球项目的这一类赛事从四年一届变为一年一度。国家体育总局青少司司长李辉曾指出，这一改革旨在调动各地三大球青训的积极性，扩大后备人才“蓄水池”。

第三，在全运会足球赛事的规则设计与赛程执行上体现更高的科学性。本届赛事频现三天两赛的密集安排，比赛间隔过短增加受伤风险，影响球员的恢复与锻炼效果。应参照国际足联建议，确保单场比赛间隔不少于48小时，从制度上保障运动员的竞技状态与参赛质量。

同时，有必要对球员交流数量设置合理上限，避免部分地区过度依赖外来助力，忽视本土培养。全运会足球项目的根本目标在于夯实人才基础，唯有通过科学的制度引导，才能真实激发各地发展青训的内生动力。

●文 李连博

来源：《新体育》2025年第12期